谢泳
人类的每一群体都不会是一种色彩,旧大学里也有许多怪人,有自私的人,有见利忘义的人。看到旧大学里那些教授身上的长处,只是一种眼光,而且是很个人化的,有时候也就难免偏激,我看他们的长处时,并不希望读者产生错觉,以为他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我只想说,我从历史中看到了一些具体的人和事,至于他们能否成为一代知识分子的缩影,那是另一回事。一说具体的个人,难免忽略其它。当年因为毛泽东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我们要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这样的话,这两位本属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教授,就成了旧中国教授的楷模,政治家是只看见他们的结局,而忽略了他们的过去,闻一多无疑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榜样,但闻一多是反对一切专制的,无论是老专制还是新专制,以闻一多的性格和思想论,如果他不倒在国民党的枪口下,等待他的会是一种什么结局呢?我们不敢再往下想了,我们眼见着多少当年比闻一多温和的同事和朋友,后来结果并不比他好。向闻一多学习,学什么呢?是要学他的激情和勇气,更要学习他痛恨一切专制的思想基础。可我们常常忘记这些。政治家看见的是朱自清不吃美国人的面粉,其实当年吃了美国人面粉的教授不少,不吃美国人面粉的也不只朱先生一个人,比如陈寅恪,当时也是在拒领美国人面粉的宣言上签了字的。如果全面看,他们其实是一类人,这样的人在当时也是一群。政治家喜欢的仅是他们反对那一个专制,而不喜欢他们反对一切专制。闻一多和朱自清都是道德、学问得兼的教授,可我们多少年来开没有真正明白怎样向他们学习,像鲁迅先生一样,朱先生和闻先生都是一直被肯定的知识分子,政治家要我们学得只是他们的一点,现在我们才明白,我们应该学的是他们的一生。
朱自清是一位温和的知识分子,他在四十年代那一群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是一个能被许多人接受的,他在清华和西南联大做了许多年的中文系主任,是一个能办具体事的人,也愿意为人服务。在政治上,他也不是完全向左靠,他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他在政治上,并不象我们后来说的那样。在一定意义上,他和陈寅恪是一样的,对政治有自己的看法,但更看重自己的学术。我们过去较少注意他和陈寅恪的关系,现在《朱自清全集》出齐了,我们从他留下来的日记中,能够看出他在西南联大和陈寅恪的来往比闻一多要多,那时朱自清对闻一多过于热衷政治是有看法的,他在日记中就说过,闻一多在政治方面花得时间和精力太多,那时朱自清和陈寅恪的来往,也许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他们之间似乎有更多的相同之处。我把《朱自清日记》中有关和陈寅恪的来往抄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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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清 亭 |
1932年11月4日:上午接陈寅恪先生来信,于课程有所签注。(9卷,171页,以下只注页码)
1933年2月25日:下午访陈寅恪家,与竹同。(201页)
1933年3月4日:晚公超宴客,座有寅恪。公超、寅恪各谈所藏西书善本,寅恪谓有《亚里斯多德(Aristotel)集释》一种,时价值二三千元。又变孔云卿先生每日读拉丁文籍。又变钱宾四《诸子系年》稿,谓做教本最佳,其中前人诸说皆经提要收入,而新见也多。最重要者说明《史记·六国表》。但据《秦记》,不可信,《竹书纪年》系魏史,与秦之不通于上国者不同。诸子与纪年合,而《史记》年代多误。谓纵横之说,以为当较晚于《史记》所载,此一大发明。寅恪云更可以据楚文楚二主名及《过秦论》中秦孝公之事证之。又论哲学史,以为汉魏晋一段甚难。寅恪谈吐极佳,余第一次见其意兴好也。(202)
1933年3月21日:下午访孙铁仙喝茶,茶后访陈寅恪,寅恪畅论前日开会事,谓二叶及闻主张与主任相反,其逻辑推论(Logical Consequences)有二、1、主任教员学问易满足,2、主任教员与学生勾结。又谓彼颇疑二叶及闻有野心来耍手段(Play Politice)因举韩湘文毁公超之说及闻一多青岛事为证。韩谓清华外国语文系自公超来后颇多事,其说乃闻诸温特(Winter)温特似与公超善,不知何有此言。陈前日开会时间太长,神经又颇受刺激,故颇失常态。今日所言甚简而重复不知若干次,渠意在取瑟而歌。赴平伯所,平伯亦不以陈此次态度为然。(208页)
1933年3月23日:下午考朱延丰君,答甚佳,大抵能持论,剖析事理颇佳。陈先生谓其精深处尚少,然亦难能可贵。陈先生问题极佳,录数则:
1933
年4月17日:徐中舒来访,陈寅恪告我同人以论乐府之精者。(2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