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著作的文风问题

谢泳

    重建学术规范的问题已经提出好几年了,不能说没有收获,但我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恢复了曾经建立起来的学术规范,恐怕还是一个问题。我们在说学术规范的时候,较多注意的是我们的学术如何与西方接轨,我们强调的是学术研究中的技术和道德问题,如学术著作的注解、索引以及尊重他人学术成果等。对于这些问题,我以为真正解决起来并不是很困难,因为纯技术的东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就是一个习惯问题,现在我们有许多学术著作,从规范上说,这些问题早已解决了,但我们却并不认为这就是重建起了学术规范,因为这些学术著作在真正的学术精神上,进步还不大。重建学术规范的难处,其实是一个文风问题。
    去年冬天,复旦大学曹树基先生在《文汇报》学林版上发表了一篇文章(1113日),批评北京大学王铭铭先生的专著《村落视野中的文化与权力──闽台三村五论》,此文刊出后,王铭铭先生在接受北京《书评周刊》记者专访(112日)时,对曹先生的批评提出了不同意见。他对曹先生文章的评价是:让人想起“大批判文风”。曹先生和王先生的专业我不敢多说一句,因为那行当专业性很强。今天,曹先生和王先生都是各自专业中有成就的学者,他们在学术批评中的态度,让我想到了近年学术著作的文风问题。
    曹先生对于王先生的批评,那是非常专业的事,外人好象不好多说。但曹先生对于王先生著作文风的看法,却是值得学界人士反省的。王铭铭先生的著作,我读过两本,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一本外,还有他在三联出的《社会人类学与中国研究》。专业方面的话,我一句也不敢说,但就文字而言,我也感到王先生的书不是很好看,这里可能确实有一个文风的问题,这不是王先生一个人的事,而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事,我们现在都得承认,我们的学术著是越来越不好看了,我也不是要和曹先生一起责备王先生,我想说的是,我们的学术在文风上出了问题,这是为什么?
    学术著作的文风,是最能见出学者所处时代的政治和文化精神的,我们现在的文风比不上五十年前,这不是哪一个学者个人的事,我们现在要反省的是我们在这些方面退步了,如何改变。现在的学术著作,要是从数量上说,都比过去多,比过去大,但这些大而多的东西,生命力却不一定和他们的大和多成正比。不说胡适他们了,钱锺书、费孝通先生那一代人也都是从外面回来的,要说见世面,今天的学者好象也不好和他们比,他们在外面也是大师的学生,可回到中国来,无论做什么研究,写文章都是以明白、简洁为目的,他们知道文章是让人看的。费孝通先生的名著《乡土中国》《乡土重建》《禄村农田》《生育制度》等,都是由短文组成的,看起来很轻松,我们总不能说,那不是学术著作吧。还有《江村经济》,那是写给外国人看的,但从现在翻译过来的译文看,那种叙述的方式,也是很自然、简单的,几乎没有什么生造的名词,过去学者的文章多数能作为散文来读,今天学者的专著已很少有这种特质了。这不是一个习惯的问题,而是一个时代文化精神在学术上的体现。凡是对一门学问真正有了解的人,总可以把生奥的东西说明白,也就是说,凡那些说不明白的人,多数是不大会的。只有会的人,才能说得少,才能说得好。
    现在许多做学问的人,都想把书写长,写大,以为大和长才是学问,学界也多以著述的大和多来看一个学者的水平,这是一个坏习惯。有这个坏习惯,才有了坏文风。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中对于学者的评价,就是以论文为主,比如他说“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以陈寅恪先生的贡献为最大,其发表的论文有------ ”然后举出了陈寅恪的六篇论文,说周一良“对于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贡献之多,仅次于陈寅恪先生。”只举出了周一良的三篇论文。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都是十余万字的薄书,但顾颉刚的评价却是:“二书对于唐代政治的来源及其演变均有独到的见解,为近年史学上的两本巨著。”坏文风,都是由大而空引出的。现在许多学术著作的叙述方式是很成问题,为了大而长,他们不得不说很多废话,这是坏学者的习惯,好学者都是一上来说要害,从不废话。谢国桢的名著《民清之际党社运动考》,开始就说:“在明代末年,政治和社会里有一种现象:一般士大夫阶级活跃的运动,就是党;一般读书青年人活跃的运动,就是社。‘党’和‘社’名词虽然不同,但都是人民自觉的现象。如今我把党、社的意义和他简单的趋势公开来说”。如今做学问的人是多了,但好学者却少了,一个时代说话的方式变了,这个时代的文风也就变了。现在的学术著作,很少有梁启超、顾颉刚、谢国桢他们那种说话的方式,也就不会有他们那样的学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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