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境界高

谢泳

    钱锺书先生是一个无党无派的人,一生淡泊名利。他在临终之际留下的话是:“遗体只要两三个亲友送送,不举行任何仪式,恳辞花篮花圈,不留骨灰”。钱先生去世后,余英时先生、王元化先生都认为,钱先生的离开标志着出生于本世纪初的那一代学者的终结。他的逝世象征了中国古典文化和二十世纪同时终结。他们的认识偏重于学术,但也包含了对钱先生人格的评价。如果从胡适那一代人算起,钱先生是第二代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胡适那一辈学者,差不多在十年前就告别了二十世纪。而钱先生的最后十年,可以说是沉默的十年,这十年中他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但更不好的是他的心境。十年前,他在《光明日报》上说过一句今天还让人难忘的话,他说“报纸开放是大趋势”。这可能是钱先生晚年最不超脱的一句话,这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听到钱先生的话了。《围城》的改编,诗集《槐聚诗存》的出版,旧作《石语》的重印,都非他所愿,是别人要做,他也就任由它去了。钱先生是一个从旧时代过来的人,又在新时代生活了这么久,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一个亲历者,他是一个超凡超俗的人,但却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很厌恶政治,但并不是不关心政治,是眼见的政治太让他寒心了。他不是一个有意要做隐士的人,而是现实让他太失望,到最后他连说一说的兴趣都没有了。他的临终遗言,看似平淡,却又让人感到意味无穷,他要走得清白,他不愿再和他不愿打交道的人麻烦了。钱先生的遗言让我想起了沈从文先生最后说过的一句话,他在临终前,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要说,他的回答是:“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沈先生和钱先生是同时代的人,也是一个类型的知识分子。沈先生是一个弱者,但他临终的这句话却是强音。钱先生是一个智者,他的遗言也是智慧的最后闪现。
    钱先生是很看得开的。他和沈从文先生都是从西南联大来的,是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群中有代表性的人物。钱先生的遗言还触发了我的另一些感想。我在做西南联大的研究时,曾访问过一些当年的学生,他们待人接物的气质和教养给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我以为那就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一种基本气质,虽然因了个性等方面的原因,每个人不可能完全相同,但他们那一辈知识分子,对于后辈人来说,在精神上是有吸引力的,这是教育的结果。我也接触过一些从延安来的知识分子,他们就没有给我留下我见西南联大知识分子时那样的感觉,这得确是两种知识分子。钱先生的遗言,他的家属很快就实行了,用陈寅恪先生的话说这叫“家风之优美”。顾准死了以后,朋友把他的骨灰撒在当时学部门前的河沟里,在境界上,钱先生和顾准是相通的。他们这些知识分子,过去一直被认为是很落后的,他们是小资产阶级,是民主的个人主义者,是非经过改造不能使用的。我们现在看看那些曾经被要求改造思想的知识分子的人生境界,真是感慨万千,那些改造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人,死了以后多数要求把骨灰撒到自己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听起来这都是高尚的选择,他们后来都成了大都市的主人,要让自己的骨灰回到自己战斗过的地方,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郭沫若的遗嘱是把他的骨灰撒在山西大寨的虎头山上,还有其它一些革命作家,在对待自己的后事上,没有能和钱先生相比的。现在我们可以说一句公道话了,到底谁改造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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