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伤了和气

谢泳

   九十年代,学界比前十年在很多地方是有了进步,但在九十年代末,学界也出现了一些让人感到忧虑的事。一个最明显的现象是九十年代的学术争论,很少有学者之间不伤和气的。无论是文学界,还是其它社会科学界所发生的学术争论,最后的收场,不能说都是两败俱伤,但现在回想起来,总是不愉快的为多。从九十年代初期的“人文精神讨论”,到后来的“马桥事件”;从“百年文学精典”,到近期“自由派”和“新左派”之间的学术争论,都让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从论战双方的态度和气度上看,都不够从容和平和,所以我才有此担忧。
   去年岁末,朱学勤先生在《南方周末》上发表了一篇《1998,自由主义的言说》,今年29日的《书评周刊》上发表了韩毓海先生一篇新年答客问《“相约98”,“告别98”》,算是对于九十年代学术界代表“自由派”学者的一次总答复。今年第一期《天涯》杂志上有汪辉先生一篇访谈,也有任剑涛先生一篇关于“新左派”的文章,这些可以说是九十年代末浮出水面的学术争论,我对于他们之间发生的争论,始终抱有一种设法理解的心愿,因为大家知道,今天的学术界能够有一定的争论空间,是来之不易的,论战双方,虽然在学术上可能互不相让,但在对于我们所处生存环境的基本判断上,不因当有太大的区别,因为离开了这个判断,所有的学术争论,就没有起码的事实标准了,这是一件只可意会,不能明说的事。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忘记前几年在有关“人文精神”的讨论中,双方在基本事实判断方面所发生的误解。虽然很多事情不能说明白,但我们心里不能不清楚。对于双方的论战,我们不好做学术上的评判,更不好做道德上的评判,但学界的许多朋友,在不要伤了和气这一点上是有共识的。说到不要伤了和气,我以为今天的学术界,还是要多向前辈学者那里找一些精神上的资源。做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当年那些前辈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他们对于自己所看重的自由主义的价值,不是只在口头上说说而已,还要身体力行,他们在为人处事、待人接物上,都要让人们感觉到他们对于自己所宣扬的那些东西是有诚意的。所以我们今天看当年发生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间的各种学术的、政治的论争,就会发现,虽然论争很激烈,但最终不伤和气者为多。这不伤和气,是建立在政见可以不同,但不轻易怀疑别人人格基础之上的。
    胡适和罗隆基当年在许多问题上都有分歧,但这并没有伤了他们之间的和气。九一八事变后,罗隆基和胡适之间,由于政见不同,他们以后的友谊虽然淡下来了,但没有伤了和气。罗隆基那时对政府的批评异常激烈,而胡适却较为低调,罗隆基在《沈阳事变》和随后的一系列社评中对国民党蒋介石都做了很激烈的抨击。为此《益世报》曾受到了停止发行的处分。胡适在他的日记中曾写到他对于这一时期罗隆基的看法,他说:“今晚看晚报,始知罗隆基主持社论的天津《益世报》受党部压迫,封锁邮电,故今日的报不能发行,晚上罗君来谈,说他已辞职了。我们谈了两三个钟头。罗君自认为受国民党的压迫,故不能不感到凡反对国民党之运动总不免引起他的同情。此仍是不能划清公私界限。此是政论家之大忌。”就是到了这个时候,胡适和罗隆基的个人关系依然很好,他到天津办事,还住在罗隆基家中。他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下午四点到罗努生处写了几幅字,都不好。打牌到深夜,次日早车回北平”。那时胡适和他的清华朋友们经常在《独立评论》上写文章谈论政治,《独立评论》的活动罗隆基参加的不是很多,他只在这本周刊上发表过两篇文章,一篇是《训政应该结束了》(
171号)另一篇是《国联还可以抬头?》(204号),这是罗隆基为天津《益世报》写的一篇社评,由《独立评论》转载的,罗隆基这篇文章是和胡适唱反调的,胡适在“编辑后记”中说:“罗隆基先生驳我的“国联可以抬头”的文章,虽然不能改变我乐观的观察,却是我们的读者应该读读的。”此举一例,可概其余。时代虽然不同了,但我们在学术论争时,应当时时想到前辈曾经达到过的那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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