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不同的文人群体

谢泳

胡适是一个在政治上有民主气质,而在为人处事方面也体现出了民主风度的人。如果我们把二三十年代中国的文人和学者分成左和右两面,这样分是很简单的,未必准确,但为了人们能够直观地了解,姑且沿用这种简单的分法。如果我们再从这两面各找出一个人来做代表的话,最简单的办法是把鲁迅算一个代表,把胡适也算一个代表。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群体,我们把左联算一群,把《新月》文人算一群。这两个知识分子群体是不同的。

我们现在要说的是作为知识分子群体,从整体上来说,他们当中哪些人更具民主风度。一个人的民主风度,最重要的是要体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所以我们看一个人的民主风度,最重要的不是看他们在大事上的表现,而是要看他们在平常的生活中如何待人接物。我们过去研究历史人物,是不大重视对历史细节的评价的,也就是说,我们评价历史人物时,总是看他们参与的那些大事,而对于他们的日常生活却忽略了。我们说一个人好,或说一个人不好,总是先有了政治上的判断,然后就以这样的判断去裁量历史人物。就以鲁迅和胡适这两个人来说。我们先不说他们在思想和政治上的不同。就从做人这一点上来说,我以为我们在评价历史人物时,还是要顾及一个人和他周围同事朋友以及亲人之间的关系。我们评价历史人物不能完全以道德为尺度,但也不能不注意一个人的道德。就鲁迅和胡适两个人来说,我要先问一下,假如他们还是两个生活在我们中间的人的话,我们更愿意和哪一个人成为朋友?哪一个人更容易成为我们的朋友?你更愿意和哪一个人共事?我想多数人是会选择胡适的。我们可以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但就以在同道当中作一个测量的话,我们还是得承认,胡适的朋友要多过鲁迅。这只是一个事实的评价,而不是一个价值的判断,一个人的思想和他的朋友多少并没有直接关系,但一个人一生总和他的朋友发生冲突,我们也不能就因为一个人的思想了不起,而在道德上也认同了他那样的做人方式。对于鲁迅和他弟弟周作人的分手,我们现在多是指责周作人,而且还有人将兄弟之间的冲突上升到其它方面去,这都不是知人之论。他们兄弟的失和,我以为我们还是要持清官难断家务事的的态度,那样的事,是很难说清谁是谁非的,也没有必要说清。

    左联和《新月》文人群体,在做人这一点上,我们还是要说《新月》文人更好一些。就以婚姻来说,我们也可以说左联不如《新月》,左联文人的婚姻,不客气地说,好的并不多。还有最简单的例子是《新月》文人能说左联文人的好处,而我们过去很少听见左联文人也能对《新月》文人说句公道话的。就同道来说,左联最后的分裂,我们不能说就完全是政治和思想的不同而没有个人道德的问题。贾植芳先生就说过,左联同人从来就没有真正团结过,他们一直在斗,最后就是胡风和周扬那样的结局。而《新月》文人也不是铁板一块,但他们一生都是好朋友。《新月》文人能对左联文人有持平之论,而后者就没有做到这一点。冯雪峰的命运那样悲惨,而夏衍晚年写回忆录《懒寻旧梦录》,还不放过他,说了那么多贬斥冯雪峰的话。

    鲁迅骂过的胡适、林语堂、梁实秋,还有《新月》的叶公超,他们对鲁迅都有过很高的评价。苏雪林骂了鲁迅,胡适就批评她。那时鲁迅对胡适早已没有一点好感,但胡适还能说,鲁迅早年的文学作品和小说史研究都是上等的工作。有人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研究抄了日本的盐谷温,胡适还能说:“真是万分的冤枉”。梁实秋晚年就不赞成把鲁迅的书列为禁书,他对鲁迅的态度是“我不赞成你的话,但我拼死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鲁迅去世后,林语堂在《人间世》上还写了悼鲁迅的文章,里面有许多持平之论。叶公超晚年对鲁迅的文章也有极高的评价。做了就是真的。我们不能说这些《新月》文人对鲁迅的持平之论,不是发自内心,而是虚伪的。我们为什么就没有见过左联文人也对《新月》文人虚伪一回?当年徐志摩遇难后,我们就没有见过和他政见不同的人出来表示过一点悲伤。

     左翼文人或学者不要说对外人了,就是对自己当年的朋友也多数表现得很不近人情。最近我在《百年潮》杂志(20003期)上看到一篇徐庆全说胡风和乔冠华的文章,读后让人感到胡风一生的悲剧不能说与他早年的朋友没有关系。

     19662月,胡风将要被赶出北京时,感到极大的沮丧和屈辱。在无奈之下,给他当年在重庆时的好友乔冠华、徐冰、陈家康、徐平羽和老舍写信求救,以胡风的性格,他如不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是不会向他的这些当时身居要职的朋友求救的,可以想象当时他的心情是多么悲凉。但他重庆的朋友们没有一个对他表示同情的。他在给乔冠华的信中说:“明日受命即日远戍(虽要求略缓时日亦似不可能),想到后会无期,前尘种种,对你应感谢的,对你应请责的,不断地袭上了心头。语言有时是无能为力的,何况又在神情无绪之中,那么就请以言不尽意、语无伦次见谅罢。”当时乔冠华是外交部部长助理,徐冰是统战部部长,胡风向他们求救,可以说已是绝望中的悲鸣了。胡风给乔冠华的信由乔冠华转给了章汉夫、姬鹏飞和周扬。乔冠华的信是这样写的:

 

      汉夫、鹏飞同志并转周扬同志:

           忽接胡风一信。最后一次,大概是1955年,根据定一同志指示,我曾去

      劝过他一次,讲过些什么具体内容,已经记得不清楚了。来信这样写的用意很

      明显是希望对他的处理有所缓和。此人已不可救药,我的意见是,不便再理会

      他了。

    

    章汉夫和周扬都在乔冠华的信上画了圈,同意了他的看法。章汉夫还特意写道:“我意不理。”这些历史的细节让我们感到特别的悲伤,一个时代的政治文化如果是以不近人情为基本特点的,那么这样的文化精神就是可耻的。当年如此对待胡风的这些朋友,过不了多久,他们也都遇到了和胡风同样的命运。也许胡风当年的朋友那样对待他是有他们的难言之隐的,他们也身不由已。这里面有时代的原因,但也有个人的品质,也有一个时代整个的文化精神。如果一个政治团体在他的成员身上清一色地体现出了不近人情的普遍特征,那么这样的团体就是最残酷的,最没有人性的。

    由胡风我又想到了胡适。六十年代初,雷震下狱后,胡适和他周围的朋友们至少在道义上是绝对支持雷震的,胡适不仅自己当面向蒋介石提过抗议,还在请求总统特赦雷震书上签过名。虽然胡适没有能从根本上解救雷震,但在道义上我们不能说胡适没有尽了他的努力。雷震六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胡适还亲自抄了杨万里的诗《桂源铺》送给狱中的雷震表示对他的敬意。这些几乎是发生在同一历史时期的事件,却表现出不同的文化精神。历史不是抽象的,雷震的下狱和胡风的下狱相比起来,我们难道能不产生一点对历史的反省?

    胡适在学术上也是很有民主风度的。最近我从网上看到了史学家陶元珍先生写于1946年的一篇文章《胡适之先生的民主风度》。文章中说了这样一件事:当年北大文科研究所,常举行研究报告会,由研究生提出研究报告,所主任及导师加以批评。有次一位姓韩的研究生,提出一篇有关隋唐之际佛学的研究报告,宣读完毕之后,他以所主任资格首作批评,滔滔不绝,刚说到中途,韩君突然打断他的话头说:“胡先生,你别再说下去了,你越说越外行了。”随即把他批评错了的地方指出来,他毫不动气,立刻停止批评,请韩君导师佛学权威汤锡予先生(用彤)对韩君报告继续加以检讨,报告会刚结束时,胡适说:“以后举行报告,最好事先让我们知道题目,以便略作准备,免得象我这次对韩君的报告作错误批评啊!”陶元珍先生对胡适的民主风度非常感慨,他在文章中说:“他并未因此怀恨韩君,对韩君反而特别重视。他的民主风度,应用到学术上,实足奖掖后进的学者,促成学术的进步,与藉口维持师道遵严,压抑后进,僵化学术者,真不可同日而语了。”这样的事在胡适一生中并不是个别的。陈桥驿先生最近也有一篇文章《我说胡适》,他在文章中对胡的一个评价是:“他是个正派人物,是个很有学问的人物”。他认为胡适听得进不同意见,包括针锋相对的尖锐意见。他举了胡适的好友洪业(煨莲)劝胡适不要对全祖望责备过甚,还有杨联陞对胡适的一次考证失误的批评。陈桥驿先生说:“对于这类尖锐的批评者,胡适当然不会一棍子打死他们,因为他没有这种权力;但在胡适思想上,也并无一棍子打死他们之意,因为他绝不具有这种‘品质’。后者是有证据的,他和洪业始终朋友如故,二人间通信有长逾万言者。他和杨联升也始终师生如故,他身后的《手稿》还是杨写的序”。(《新知》第4期第93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12月)像胡适这样的风度,我们在左翼学者身上就很难看到,比如郭沫若,他在学术上的风度是不可以和胡适相比的。

    我们说一个人也好,说一个文人群体也好,他们身上体现出的风度和气质,实际上都映现着他们的政治理想和文化精神。《新月》文人最后的选择虽然是我们过去很不认同的,但我们现在回想起来,不能不说他们的那些气质和风度成全了他们在学术上的贡献。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我们可以说,凡是早年听了胡适的话或者诚心要像胡适那样研究学术的人,多数都在学术上做出了较大的成就。而早年没有听胡的话的那些有才华的学者,像吴晗、王瑶、赵俪生等人,到了晚年结帐,他们对学术的贡献大体上赶不上那些走了胡适的路的那些学者,比如杨联陞、何柄棣和殷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