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思想

谢泳   

    我在今年第一期《天涯》杂志的“民间语文”专栏里看到了邵燕祥先生提供的两份材料,一份是《写历史与思想自传参考提纲》,另一份是《交待问题注意事项》。这是一九五一年邵先生所在的广播事业局开展的“忠诚老实政治自觉学习运动”中的材料。邵先生说:“如果研究中国当代历史,特别是有关政治运动、思想改造这些专题,对这些则不可不知。”邵先生的话,我以为说得非常好,因为如果晚一代的人不了解这些东西,就不可能真正了解当代中国的历史,而了解历史最好是从细节入手,这样才能以小见大。我对一九五一年开始的所谓思想改造运动,已留心多年,我想就这个问题写成一本专书,看到邵先生提供的这些材料,我感到极有收获,因为这样生动的历史材料,不是我辈从一般的历史书籍中所能得到的。
    看完这两份材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想分析这样一个问题:这样的东西是谁设计出来的?设计这东西的人当时是在什么样的理念支配下想出这样的方案的?这是基层的一般干部所为?还是从上到下有一个统一行动的思想背景?设计这方案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等等。我看到过思想改造运动当中大批知识分子的自我检讨,有时我实在不明白,那些人怎么会那样不近人情?比如那个年代凡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尤其是从当时名牌大学出来的学生,没有一个不糟蹋自己所在的大学的,特别是那些出身教会学校的人,好象自己上了教会学校就和参加过美国特务组织一样。看了邵先生提供的材料,我们就会明白,那些检讨的格式都不是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有人给你设计好了的,你只要按照那个“提纲”来写就可以了。而那个“提纲”可以说基本上就是一个类似“逼供”的指南。其中有一条是这样说的:“七岁以后到现在为止,逐年写明在何地什么学校学习,哪个机关工作及其他经历。”看了这一条,我就想,设计这个方案的人,不是文盲,就一定是一个心理变态者。为什么呢?稍有生活常识的人都明白,一个人从七岁到他们成年,还有至少七年的时间,如果我们以法律规定的成年人标准十八岁来算,从七岁到十八岁则时间更长,这个时间对于一个人的成长,特别是对于一个人的政治信仰并不具有什么决定作用,你让一个人,从七岁以后就写明他干过什么,这有什么意义呢?一个时期的政治运动无聊到了这样的程度,实在难以令人置信。一个时代政治文化精神的终极目的,就是要把所有人的精神和个人生活控制到他们所设想的程度,这不仅是计划经济,而是计划思想了。设计这些方案的人,不是特务就是流氓出身,要不怎么会想出这样的绝招呢?
    我们从邵先生提供的材料中可以解析出许多历史内容。这两份材料都特别在意每个人的出身,凡事都要查到三代以上,邵先生提供的是五十年代初的材料,这样的东西在五十年代可能也不是什么新发明。它还有更长的历史。我看到过赵俪生先生的回忆录《篱槿自叙》(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十月),赵先生说到过这样一件事:一九四四年,他在山西晋城参加土改,因为当时赵先生的一些旧日朋友都是当地的负责人,对他们在政治上还信得过,就让他们在资料室看材料,他看到了当地出版的《新华日报》合订本和一些非“内部”的上下行文件。这些文件让赵先生大吃一惊,他结合他在长治市所看到的情况,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就是‘左”!”他说:“在这一带的文化部门,主要是小学和初中或师范里,人们怎样发动学生展开在教师中的阶级清洗运动。学生中有各种名目的组织,最主要一个叫‘翻先队’,这是指查教师的三代甚至三代以上,看他们的先人在‘地富’‘中农’‘贫雇’中属于哪一个阵营。只要沾上‘地富’,那就坚决清洗。试想在旧中国、在文化相对不发展的晋东南,能受较高教育而称职当教师的,不是‘地富’家庭出身的有几个?!于是大量教师被清洗下来,逐回家去劳动;有的给胸口挂上‘地主’、‘恶霸’的牌子监督上课。这种划阶级的做法在学生中发展得更恶劣,像地富子弟要背贫雇子弟去上学;贫雇子弟可以尿在地富子弟的头上叫‘洗脑筋’;地富子弟要替贫雇子弟做作文、演算草、放牛、割草,女的要代替纺花、做鞋,都有定额,不足定额者开会斗争。考试成绩,要根据卷面扣分加分,如贫雇子弟加五分,地富子弟减五分;个别地方规定,不管卷面如何,贫雇子弟一律八十分,中农子弟四十分,地富子弟十五分。学校出告示,‘翻先队队长(学生)名字在前,校长名字列在其后------”(该书一二零页)看了这样的情况,再想到五十年代初对知识分子的所谓思想改造和文革当中对“黑五类”的态度,我们也许就不会感到惊奇了,这样的东西原来就是有传统的,可以说其来有自,他们早就这样干了,不过越到后来越到了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而已。
    因为目的是计划思想,所以他们的着眼点特别在于每一代人的政治、经济和宗教信仰。比如材料中对祖父一代有这样的要求:“祖父母的政治和宗教信仰,参加过什么社会活动,群众反映如何?”对父亲一代要求:“父母亲的政治思想与信仰。父母亲参加过什么党派、社会活动,群众反映如何?”到了自己一代,就问得更详细了。除了嫡系兄弟姐妹以外,旁系的同辈亲戚以及朋友的情况都要交待清楚。其中有一条:在学生及服务社会时期,听过和看过哪些关于思想、艺术、政治等方面的学说和书报刊物,对个人发生过什么影响。”我们过去总以为大陆是一个计划经济,其实它更要计划思想。与计划经济相比,计划思想带给人们的精神重负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