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安排好的道路

谢泳

    二十世纪已经过去了。
    回想这一百年的路,对每个中国知识分子来说,真有太多的感慨,太多的遗憾。遥想当年,古老的中国和西方发生碰撞的时候,那么多的路曾经出现在我们前辈面前,可现在一个世纪的路已经走完,我们还没有走上前辈知识分子所期望的路,用一部外国小说的名字比喻,我们还“在路上”。说“在路上”,也还多少有一些自作多情的意味,一百年了,其实在很多方面我们还没有上轨道。储安平在四十年代末,对于当时国民党政府的现状说了这样一句话:国家弄成这个样子,我们连批评它的兴趣都没有了。现在想到储安平的话,依然不无感慨。
    这一百年间,谁最爱这个国家?谁最关心这个国家?谁最能替老百姓说话?谁比较最能不计自己一时的利害得失而为国家的命运着想?我想了想,还是知识分子。抗战结束后,张申府曾向国民政府进言,他说:“这几年来,国人中表现的比较最规矩、最公正、比较最有知识最能感觉、最关怀国家、忍受的苦难也比较最多,最不失为固穷的君子的,就是若干大学教授。今后国家一切改革,总应该对他们多加些重视才是。”张申府对那时知识分子的评价,今天想来,也还让人感慨万千。
    如今,一说到知识分子,就有很多人不高兴,以为这些人多数都是些自命不凡的假精英,好象总是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其实真让他们干起事来,也很扯淡。知识分子不是没有缺点,不是没有毛病,傅斯年曾说过他们这些人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饭桶”,徒有报国志,空洒泪千滴的事什么时候都有,知识分子想为国家出力,想让国家好,就是说一点话而已,这没有什么不好。我们不能一听到知识分子为国家着想,就以为他们有什么其它图谋。
    平心而论,这一百年间,最有远见,最能看出世界大势的,我们还得说是知识分子,而不是其它阶层的人。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不久,当时中国多数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都对国家的前途有过考虑。那时胡适还没有从美国回来,但他们那一班人就已纷纷给胡适写信,向他报告国内的情形,主要是知识界的情况。他们最希望的是胡适能回北大做校长,这样就可以重振自由主义的力量,为国家政治走上宪政道路出一点力。那时的胡适,不仅是中国学术界的代表,还是中国道德的代表。给胡适写信的人当中,彼此之间并非没有看法,比如傅斯年和蒋梦麟之间,周炳琳和燕树棠之间都有意见,但他们在胡适面前,都表现出了很高的敬意,说胡适是那一时代自由主义的领袖,不是一句空话,他确是一个能够担当起那个时代重任的人。他在四十年代对时局做出的许多判断,五十年以后,应该说他是一个富有远见的人。他们那一代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仅要做自己的事,还要为国家做事。知识分子能做什么事呢?我以为最好做这样三件事:一是办大学,二是办出版社、三是办报纸。当时西南联大将要从昆明回到北方,重建北大和清华。为了让北大在抗战之后重新成为中国学术的中心,胡适和他的朋友们可以说费尽了心思,他们有一个理想就是国家的前途不能没有人才,为国家爱惜人才,是他们那些人身上的一种基本素质。胡适和他的朋友们,在四十年代中期,就个人社会声望而言,可以说都达到了他们一生中的最高峰,但他们却没有为自己的名声所累,而是为了国家政治能够上轨道,不惜牺牲个人的学术,也要先为国家的前程多想一想。那时政府也很想借重胡适,请他出任国府委员,也还传言要他来做行政院长,但胡适和他的朋友们对此都有看法,用傅斯年的话说就是:“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周鲠生在给胡适的信中说:“教育以外的事,也是一言难尽,大约你在国外听到的也许比我多。可是我以为不必失望,不必悲观。我们在美国时也曾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很幸运的度过了抗战的难关,中国的问题中国人自己有机会去解决,总是值得大家积极的努力一番。现在当局求治甚切,只可惜缺少你所谓‘诤臣’,而敢言者又无机会进言。此种状态,希望今后能改善。雪兄为政治及外交两项工作忙杀,连他也没时候听人说话!我去年曾经写信劝端升再办刊物、大家公开说说话,他回信敬谢不敏。”胡适对自己的判断也很清醒,他说:“若做了国府委员,或做了一院院长,------ 结果是毁了我三十年养成的独立地位,而完全不能有所做为。结果连我们说公平话的地位也取消了。”胡适那时对政府的理解是,我们保持自己的独立地位,说自己想说的话,就是为国家,也是为政府树了力量。
    我们今天虽然没有像胡适那样的知识分子了,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总还是可以的。知识分子大体说都是做文化工作的,尽管现在所处时代环境和从事的工作早已今非昔比,但我们总还可以做一个社会上的有心人,总还可以合拢来尽可能做那么一点有利于社会进步的事,这些可能都是点点滴滴的,但多数知识分子如都能向我们的前辈那样,时间长了,总还可以为国家积蓄一点力量。看着这一百年来,凡是以知识分子为主办得那些事,虽然不是完美无缺,但总是成功者居多。中国近代以来,凡我们中国过去没有的事,而一从西方引来,很快就能在我们的土地上生根开花,并结出硕果的,我以为就是大学、出版和报纸这三件事。可见那种“唯国情论”的说法,也未见得就有多少道理。我们从来就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大学,有这样的大学也不过是二十年代的事,但北大和清华办学十几年以后,到了抗战爆发前的三十年代中期,这些大学早已成为世界一流大学,而且当时中国的大学体制就具有开阔的视野,是国立大学、私立大学和教会大学三种格局并存的。哪一种形式的大学当中都有世界一流水平的大学,国立大学有清华北大;私立大学有复旦南开;教会大学有燕京、协和等等。出版方面我们有商务和中华;报纸方面我们有《大公报》《观察》周刊等。
    傅斯年曾说过,中国的许多事都是傻子办成的。我以为此话说得很好。储安平在重庆办《客观》周刊的时候,年纪不过三十六岁,一年以后他到上海办了《观察》周刊。他当时个人的生活条件非常之好,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但他还是想办一本周刊。他的钱是集股而成,他的朋友雷柏龄入股的钱,是把父亲给他在四川的地卖了,拿来办杂志的。储安平当时的想法是:“赔光了就关门”。他的理想就是给胡适信中说的:“我们创办《观察》的目的,希望在国内能有一种真正无所偏倚的言论,能替国家培养一点自由思想的种子。”南京方面也请过他,他都没有考虑。那时和他同出于上海光华的同学李唯果、沈昌焕都是当时前途看好的少壮政界力量,但是储安平没有选择他们的路。他的想法是:“今日之士太慕功名,太希望从政,但是我觉得一个有为之士,他应当看得远,拿得定,做他最好的,以尽忠于他的国家。”希望在新的世纪里能多一些像储安平这样的傻子,也许我们就还有些希望,长线放远筝。
    还有在台湾办《自由中国》的雷震。他离开大陆时在政界也是前途十分看好的官员,那时他已是旧政协的秘书长,蒋介石十分器重他。但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办《自由中国》的时候,许多朋友劝过他,蒋介石也通过人劝他,但他还是不回头。台湾后来走上宪政道路,与胡适、雷震等人的努力是分不开的。知识分子的努力都是慢工夫,但从长远看,他们的努力不会开了花不结果的。
    我们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在这个新时代里,知识分子最能做也最应该做的事,也不过还是我上面说的那三件事。我以为我们应当向这方面努力。当年储安平就说过:“在争取言论的自由上,本人一向认为言论界自身所负的责任,比其它任何人都大。同样,在争取司法的独立上,司法界的朋友所负的责任也比其它人士为重。”
    五十年前,中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从数量上说,留下来的为多,但我们也还要注意,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的核心人物却都走了。这个变化,也很让我们生出感慨。“没有安排好的道路”,这是五十多年前费孝通先生一篇文章的题目,他是不经意间用的,但我们重温这句话,却感到它有一种象征意味。没有安排好的“道路”,我们走下去吗?